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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性自害狂熱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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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氣象預報不同,結果天氣出乎意料的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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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之所賜,穿了羽絨大衣搭圍巾、手套、外加毛線帽的我,扛著皮箱就只能遲緩地行動,只看影子的話就像隻誤闖都市的南極企鵝,整個人都散發一股不合時宜的笨拙氣味。

  沒有時間了,必須快點搭上車才行。

  雖然我這麼希望,行李依然沉重得令人嘆息,究竟是裝了什麼東西才會這麼重啊?希望不是在大熱天派不上用場的棉襖毛衣什麼的。我完全想不起來到底放了什麼,說起來,我是什麼時候收行李的?

  油膩膩的汗水不停滲出額頭和鼻頭,原因不明的暈眩從後腦勺陣陣擴散,大概是睡眠不足害的吧,我猜。我快疲憊得失去概念了,只能祈禱進站以後一切順利。然而命運像在拿我尋開心一樣,鳴著汽笛的火車正漸漸駛近──別說備票搭車,我甚至還沒爬完登往月台的樓梯!

  不快不行,不趕快不行。為了能趕緊奔向月台順利搭車,我努力加快腳步,像剁菜一樣蹬動缺乏鍛鍊的短腿,像搥發麵糰一樣連續蹬動,像揮舞鍋鏟一樣毫不停歇地奮力連續蹬動雙腿只為了努力加快腳步……可是,出了差錯,只是差了一個小小小的角度,我踩了個空。

  糟糕,我踩空階梯,糟糕,在我摔跤的當下,火車正『嗚嗚』地滑進車站的懷抱,這份糟糕透頂的景象太驚悚,我脊背一涼,皮箱把手從手中飛了出去,我胡亂揮舞手臂想要抓住什麼來阻止跌落,卻只能看著地板越來越近越來越大,我知道我將摔得很痛,一定的,不幸中的萬幸是至少我是往前撲倒,若向後倒去,現在就等著滾過長長的樓梯嘍。

  為了不讓鼻子被撞壞,我側開臉,然後月台那層地面厚厚地吻上我不太立體的輪廓,接著一雙手出現在眼前,必須對這份善意釋出感謝才行,我正打算這麼做,「謝」字剛離開胃袋還沒升出喉嚨,啪、搭,兩隻手從左右拍打彼此的手心。

 

  啪、搭。

  啪搭啪搭搭搭噠噠,陌生的手在我眼前開始鼓掌。

  「了不起的特技表演,十分,完全受之無愧。」

  被羞辱了,露骨的,堂而皇之的,乾脆俐落而無轉圜餘地的。

  如此明目張膽的嘲弄,還是我有記憶以來算起的第一次。

 

  我的耳朵像火柴擦過側盒那樣「咻」地刷紅,一股酸澀潮濕的委屈從胸口湧出,我告訴自己:「沒事的」,比起在偶然逗留的陌生城市裡受陌生人嘲弄,趕上火車這碼事對我的人生更要緊得多、更有意義得多。

  是的,沒什麼大不了,倘若沒搭到這班車,麻煩就大了,得趕快從這片不友善的水泥地爬起來才行。

  我拍拍臉頰,一些砂子從破皮傷處滲了進去,多虧我披著一身笨拙厚毛皮,除了臉孔,其他部位都沒什麼受傷。一堆冬衣從大敞的行李箱彈出,冬衣,冬衣,冬衣!它們掉得到處都是!我彎腰低頭收拾散亂的衣物,模樣滑稽可笑,我的模樣肯定遲緩又笨拙,我知道。我得邊擔心來不及上車,一邊害怕哪裡做得不好又被無情取笑,我知道我正被注視著,膝蓋像凍過的鹹魚那樣硬梆梆,該怎麼動作才能快速又優雅?我不知道。我的內心慌得不得了。

  陌生雙手的主人又道:「你上哪去?先生。」

  「這個嘛……」

  老天!我真不會面對這種狀況!

  說實話,我真不想再說任何一句話,我不要再說一個字,我要快快搭上這輛火車。我不願透露任何一件事給這無禮之徒,但對問話聽而不答,太過無禮,我厭惡把自己置入與討厭鬼同等的境地。這實在太尷尬,而能幫我圓場的夥伴卻一位也不在,這時刻實在太想念他們!

  獨自一人的我是沒用的,這情景獨自一人的我應付不來,我只能期期艾艾「嗯」、「啊」幾句,黏膩的汗水又難堪地從鼻頭冒出。

  靠站的列車敞開鐵門,空蕩蕩的月台沒有其他乘客,幸好我就快要收好行李了……濃濃的油渣臭味不停竄進我的鼻子、我的肺,我咳嗽著抓取最後一隻毛線背心,塞入皮箱、鎖上扣環,即將大功告成之際,嘲笑我的路人卻一腳踩住我的外套下襬。

  一腳踩下,啪,這道聲音太挑釁,就算我想打迷糊仗也忽視不了。

  

  我繃緊身體戰戰兢兢轉頭,我努力不讓顫抖太明顯,踐踏我絨面衣襬的是包裹在深色牛仔褲裡的細腿,我沒有勇氣抬頭去看那人臉孔是美是醜,只能象徵性地拉拉外套,希望對方的奚落能適時收手撤退。

  「不、不好意思,衣……那個,那個我的衣服……」

  「有什麼要事嗎?先生。」

  聲音不可思議地悅耳,內容卻是再明顯不過的佯裝無知。

  「衣服,我的……你的腳……」

  我真該咬掉舌頭!它吞吞吐吐得無法組織好句子,使我更加緊張羞憤,燥熱的汗水自腋下悄悄滲出,火車近在眼前我卻無法入席,這下也太過可憐!

  我索性扭頭閉眼喊叫:「車、車來了,我趕時間!」

  「可是您沒有車票吧?行不通的,搭別輛吧。」

  「啊?哦──」

  為什麼他會知道?我的確沒有票,為什麼有人知道?

  說起來,為什麼非得搭上這班列車不可?其實改乘別班車……不,即使換作其他交通方式也是可行的,行程並不緊湊,我不趕時間,其他時間其他班次其他種車也是可以的,那麼為什麼我會認為「非搭上這班車不可」呀?

  不、不對也不是那個問題……但是既然車都來了,也是可以搭吧?不搭也可惜吧?都已經等了這麼久,況且沒票也有其他能夠搭車的方法吧?說起來──

  「但、但是……」

  說起來為什麼會知道我沒有票?

  我的眼珠子與舌頭快從它們該待的位置迸出來。

  太震驚了。

  因為太過震驚我在意識到自己的行動以前便抬頭,我抬起頭,我的左眼對著右眼、我的右眼對著左眼,眼睛對眼睛瞳孔對瞳孔我看見一雙污濁的眼瞳,黑漆漆的孔洞裡沉澱著髒泥巴。

  黑色衣服、黑色短髮,長長的瀏海隨著熱辣辣的風晃動露出汙泥般眼睛,浮腫的眼皮看起來很沒精神……

  那是一個像洩氣的皮球般偏頭打呵欠的人,一個像破舊黑色垃圾袋磨損骯髒不透光的男人,一個像是誰都能輕易打倒一不注意就會飛走如此弱不禁風的年輕男人──剛才嘲笑我、戲弄我使我被痛苦填滿,竟然是這樣的一個年紀不比小孩大多少的小夥子!

  太驚訝,我太驚訝了。

  既然對方只是個比我小得太多的晚輩,那就沒什麼好可怕,我頓時有了勇氣去與他鬥爭。我該捍衛我準時上車的權益。

 

  「夠了沒,我可沒時間!」我試著瞪他。

  「可以嗎?夠了嗎?請你離開!」

  「我沒時間!你這樣胡搞,我很困擾喔!沒時間了!」

  「大叔,這可是為你好喔?」

  年輕人用一種微妙的濕冷眼神看著我一陣子,接著緩緩挪開腳,直到他有所動作前,我感覺自己像淋過一場冷雨,寒冷受凍,卻無法動彈。

  「沒車票的人還是別去那邊比較好。」

  青年穿著黑色薄襯衫,是適合現在炎熱氣候的春夏打扮,尾音拉長的嗓音用一副諄諄教誨的口吻,不知為何,當他說話,我頓時像個挨罵的小孩一樣,儘管難受委屈,卻只是盯著敞開的車門乾著急,完全沒想過要趁機偷跑。

  「但是、可是……啊就有人告訴我沒有車票也可以上車啊,只要準備好可以補票的東西就好……」

  「誰說的?」

 

  「誰說的?」

  「誰說的。」

  年輕人撐開昏昏欲睡的眼皮,張大眼睛,原本水溝爛泥般死氣沉沉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做夢一樣恍惚的聲音也變了調,像沒被打磨過的金屬表面銳利生冷,身體在我意識到以前便僵硬立正,我屏著呼吸接受質問。

  「什麼人告訴你?誰跟你那樣講?是不是一個美男子教你的?」

  「我,呃,我不記得了。」

  「你……」

  「你真的沒見過?」

  青年沉默了一會兒,令人感到疼痛的視線沒從我身上離開過,他的聲音非常非常好聽,好聽得令我害怕,從他口中吐出的每個字都令人恐懼。

  「一個美男子,帥哥,俊美得讓人難忘的青年。」

  我想摀住耳朵,但我只是一件木頭雕成的蠢豬擺飾。

  「他是那麼親切,誰都喜歡他,你不可能忘掉的,不是嗎?」

  雙臂自然地垂在身體兩側的青年朝我前進一步,他看起來隨時都會攻擊我,他又朝我走向一步,他想殺死我,他朝我步步逼近他打算殺死我!

  他隨時都會殺死我!我不能激怒他!

  「年紀比我小一點……嘖,現在大概比我大,身高大概這樣,看起來很親切、很愛笑?」

  流淌汙濁泥水的眼睛離得我好近,泥水的漩渦,會被吸進去再也逃離不了,我得、我得說出好的答案才行……髮際滴下的汗液滑進眼睛,鹽漬的疼痛像針扎一般,我反射性眨眼,眼淚混著汗水被我眨出眼睛。

  我沒辦法,我沒辦法,我只能答:「我、我不記得了……」

 

  視線不由自主地又被吸進漩渦裡,短暫的自由又被剝奪,我再度被青年那股令人感覺噁心的氣勢壓倒。有一股「被弄髒了」的感覺,面對咄咄逼人的青年我欲哭無淚,停靠的火車開始鳴笛,就快要無法搭車了……我什麼都不記得,只隱約記得跟那個人約好了這是秘密。

  我現在只想趕快上車,我想搭上這班車,我必須上車。

  我願意付出所有我擁有的來交換上車……即使要行什麼歹事,即使要──隨便!隨便!

  什麼都好什麼都可以,都無所謂。我要上車,我要上車。

 

  「可能吧,也許就像你說的那樣……」

  列車的引擎正蓄勢待發,我的眼睛抓著青年身後的登車門不放,只要有一瞬間機會、只要幾秒就好,我就可以繞開他,只要抱著行李跑個五步,不,四步就能甩開他。

  「也許?可能?也許是『是』還『不是』?」

  「這不重要吧。」

  如果放下皮箱的話我能跑得更快,反正只是件令我受盡屈辱的累贅東西,丟了也罷──我能躲開他!

  突如其來的,就像炎炎夏日突然飄起雪花那樣突然的,黑泥青年笑了一下。

  他說: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好。

  然後他剎那間移動,用背部與肩膀擋住我投向門口的視線。

  他發現我的意圖,要阻止我上車了!

  車門溜走,車門繼續遠去……啊,是我錯了,是車門在移動,車艙以小羊奔跑的速度離開了。

 

  車門關閉,車輪開始轉動,車廂正在奔跑,車頭已經遠遠衝出月台。

  我失去力氣,腿部沒有撐住身體的力量,脊椎沒有撐直身體的力量,嘶啞得像磨損機器的聲音從我的喉嚨洩漏:「我是真的不記得。」

  我這麼說了。

  也只能這麼說了,我說不出其他話,黑色的青年也不再說話,只是用濕冷汙泥般眼神看著我。他在笑我嗎?還是責備我?他憐憫我嗎?還是輕視我?

  火車開走了,我在這裡忍受可怖目光拷問的時候,火車開走了。

 

  我到底為什麼非得受這種罪不可……意識到的時候,一點淚水與鼻涕滑過我臉上曲折的皺紋,我嘗到苦澀的鹹味,現在我是真的很想痛哭一場。

 

  「先生,那不是您應該搭的車,您的車票是這張才對。」

  在火車遠得怎麼追都追不上以後,青年的態度變得和緩許多,他朝我走來,不再帶有咄咄逼人的窒息感。

  帶有印花的淺藍色紙片橫在我眼前,這張紙,似曾相識……我認得它!

  我認得,他遞過來的紙張,恰好是我在旅館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來的巴士票券。

  對,是巴士,我要搭的車是巴士才對!

  按照原本的旅行計畫,我的確該搭巴士到下一個城市才對。

 

  「這是您的車票,不對嗎?」

  青年向我確認,呆愣住的我從混亂中醒覺,用過猛的力道連連點頭。

  「對。對,是的,對!」

  咻,感覺有某種氣體跟隨呼吸從我的體內排空。被擠壓拉扯的容器突然變得空虛,但是是好的空虛,一陣有些疲憊的輕盈感充滿體腔。

  必須搭上車的使命感與焦躁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為什麼我在這裡?」、「為什麼我想搭火車?」、「我剛才在執著什麼?」、「剛剛我在做什麼?」……等等,細小的疑惑泡泡噗嚕嚕地接連冒出。

  

  「如月的列車可能是捷徑也可能繞遠路,大叔你不想糊里糊塗就永遠回不來吧?而且──」

  雖然不清楚他在說什麼,我還是拼命點頭,青年退後一步,瞇起眼睛,轉身眺望在遠方縮成一個黑點的列車。

  「而且吃人的魔女就在那班車上,車掌不會保護沒有票的乘客。」

  「跟你說這麼多你也不懂吧?」

  「總之,你沒搭上那班車真是太好了。」

 

  我是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但是,那也沒什麼關係吧?我猜。我拍拍衣服上的沙土,抓著朝我伸來的手慢慢站起來,想要尋找行李,然而皮箱就在我身旁。

  我忍不住再看一眼垂在深色衣褲旁的蒼白手指……剛才竟然會認為這雙手是污穢、可憎的,真是莫名其妙!我發現,一開始針對這個年輕人產生的敵意與厭惡也突然消失無蹤,我觀察他垂著眼睛的側臉,現在再怎麼看,也都只是個隨時會忘掉的普通青年。

 

  不知道打哪來的尖銳哨音響起,青年拍拍我的肩膀,口吻相當溫柔。

  「綠燈了,我先走一步啦。大叔你也快走吧。」

  他像安撫小孩般的沉穩聲音真是好聽得難以置信。

  我有「再也聽不見這道聲音」的預感,要就此分別,總覺得有點可惜。

 

  我往青年走去的方向一看,哪有什麼車站。

  沒有候車席、沒有月台、沒有車站,應該是鐵軌的地方只有一桿號誌燈亮著青豆綠,還有白色枕木紋直直平躺,浮空的斑馬線毫無止境地往另一端延伸,青年毫不猶豫地踏上去,沒有腳步聲,背影很快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我不太敢跟他走,那些斑馬線看起來並不可靠,感覺一踩上去就會消失。

  但一直杵在這裡也不是辦法,我半信半疑地跨出月台候車棚半步,只有半步,迎面吹來的風便濕冷得讓我顫抖,冰凍的空氣毫無預警地竄入體內,我連打幾個噴嚏。

  等我擦完臉再抬起頭,冰冷刺骨的雨,正從毫無遮蔽的天空淅瀝落下。

 

 

 

Fin.

 

 

 

*15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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